一只老人的手,扶在一扇厚厚的门板上。这扇门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漆,是早已掉没了,而木头原有的纹路倒是清晰地凸现出来,就像一只苍老的手上青筋毕现。唯一存留的亮色竟是贴在上面的一幅门神:驱鬼的天王大刀相向,表示这家还有着脉脉生机。老人手抚铜铸的门环,昔日朗朗的书声像是一浪一浪地涌来。当年,14岁的自己也就刚刚齐这门环高吧,十几张凳子加上先生的一张案台,遂成一所私塾。而父亲叶含华,便是私塾的主人叶德兴请来的先生。其时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而一向通诗晓墨,轻“金”重“经”的父亲仍为乡亲们所信赖,在这不足三四十平方米的土屋里执起了教鞭。老人还清楚地记得,私塾主人的儿子读书尤其懒惰,而生性平和的父亲竟一次也没有对这群年龄及悟性皆参差不齐的孩子以任何责罚。故事教化倒是不少,比如古人“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等等,在学生中也是听者自听、悟者自悟,因为父亲一向信奉那种最自由的教化。坐在屋子中间遥想当年,一群小脑袋摇头晃脑地读“四书”、“五经”的可笑模样仍然历历在目一一这也许是古诗文中的音律使然罢。环顾这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的旧私塾,感觉竟比过去逼仄了许多,是否每个人小的时候,都会觉得空间特别大呢?如今,这里住着旧主人的孙辈,乡亲们热情地送上一把藤椅,那些坐过多年的小小木凳早已不知去向,光线仍然是从前门斜射进来,而光阴,却已经不再依旧了。
携着同样老迈的妻路过村口的大榕树。那真是儿时记忆中的天堂。当年那棵榕树十今孩子都抱不过来,中间又大又空且藤蔓交错,自然就成了捉迷藏的好去处。大概是六七月的时候,榕树上结满了籽,剥开来吃,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后来知道那也是一种无花果。八月暴雨天人们喜欢在榕树下躲雨,日头又毒又猛时人们也在那儿围聚,下课钟一响,调皮的孩子们“哄”地跑出来,甚至光用两脚就能爬上去。而在老人心里,最记得的要数树顶上的喜鹊窝了。每到黄昏百鸟归巢,他总喜欢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枝丫,远远地眺望暮色中的田野和山峦,那时候他看不到路,只知道外面的世界离自己很远很远。
榕树中心现在已经长密了,就像老人如今密密的心事,在岁月的交织和嬗递中竟发起了一簇一簇的新枝。来到侄子叶宗平家,浓浓的茶香和暖暖的笑声驱散了一路的疲劳。“这是我在乡下最后一个‘码头’了,只要‘码头’还在,我就会有回乡的念想。”
叶老说:亲人是乡情最好的慰藉,看着这些有着家族特征的后辈,心里是那么由衷的欢喜,“我曾经多次返乡探故,但这次感触却特别不同,毕竟,我已经84岁了”——年迈的老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就像一场电影的蒙太奇,站在旧宅墙根下,一个个镜头清晰地在眼前闪过:众兄弟和姐妹们的嬉戏、追逐和口角,父母叔伯的习书绘画和劳作,一如发生在昨天。才子村的叶氏这一族,祖上堪称富庶一方,遗下宅子咸三栋两廊,俨然大户气派。也就是几十年间,昔日热闹熙攘的景象变成了风中的清冷,曾经傲气的大屋已经濒危颓破,干柴杂萆满目,站在自己成长起来的屋檐下,如今竟不得其门而入了。
乡音无改,鬓发衰白,而引领老人前行的仍然是记忆。叶氏家族中,唯叶含华三个儿子最为好学。大哥博学多才,风流倜傥,成一世名气却败一家祖产,二哥功底扎实,沉稳刻苦,画得一手呱呱叫的画,少时的庆瑞耳濡目染,浸淫颇深,亦终于脱颖而出。在这座宅子里,老人念念不忘的仍是那间十几平方米的书房。父亲藏书过千册,但凡数得过来的中国古典名著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封神榜》等等,无一不全,至于“四书”、“五经”等古籍线装书更是蔚为大观。叶老说,父亲常教导兄弟们“家有万金,不如一经”。而有了这间书房,叶氏三兄弟的天赋和才华才得以启蒙和发掘——书,是一种氛围,也是一座宝库,更是一种引领,当父亲为孩子们打开书房大门的同时,也为他们打开了通往智慧人生的大门。
很长时间里,书房,其实是二哥和庆瑞的卧室。日日与书为伴,所有藏书都成了至爱珍宝。古旧的线装书为了不让它沾灰尘,兄弟俩用大张纸将它包扎好,为了留出更多的空间,兄弟俩决定合睡一铺,用床板和竹子做成书架。层层叠叠的书干净地放在上面,随手可取。书房南面窗台下是张宽阔的书台,毛笔和颜料依次摆放在上面,兄弟俩于是不知疲倦地练写、作文、绘画,这个龙川才子村小小的书房,后来竟成了当代岭南画派最重要的两位画家叶丰才、叶绿野的摇篮。
读史哲明理,读诗文启智,少年的叶绿野在书海中浸淫日久,才华和愿望也与日俱增。于是,书房里不是会聚集远近村落的读书人,谈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抗战传闻,而著名的台儿庄大捷,竟让他兴奋了好几天……寒夜客来茶当酒,一个暖水瓶和一壶茶,就能让三五知己谈上大半夜。
旧宅的后院是一片空地,异想天开的他竟自己用竹栅围城了一个谈天说地的“西园”。从园子里放眼望去,一片明镜似的水田倒映着无垠的蓝天,鸟儿低低地盘旋着,倏忽又箭一般地冲向天空,一颗充满激情的心,就这样被带到了九霄云外……
父母和先辈铸下的基业已不复存在,留存至今的是一支无价的画笔和丰富的心灵。大恩无以言报,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祠堂,老人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这是才子村一个普通儿子献上的心香,也是一个耄耋之年的游子对母亲的感恩和怀想:谁言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祠堂外面,七月的台风雨仍在下着,老人撑着伞,雨点还是打湿了裤脚,深深浅浅的道路让老人鞋上沾满了泥泞和青草。一步一步地,老人不断地回望,这个叫做才子村的老家,在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而返乡的道路。也不知曾走过多少回——但这—回,以这样的年岁返乡,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旧宅、祠堂、私塾、学校都去过了,草垛子、椿树、田野也在悄悄中改变,青春年少时的惆怅和无奈竟是那样美好和依稀,而时光却已然不再重来。
这是一个少年来时的路,也是少年的父母、先辈、长兄去时的路,岁月在这条路上长满了萋萋芳草,却未能掩去一个人心中留下的深深印迹——在这条路上,走出了一个叫叶庆瑞的少年,一个叫叶绿野的画家,走出了岭南花鸟画派一代宗师。
一路走来,绿野惊起了无数飞鸟,而他手上的画笔,却将它们留在岁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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